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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丕植丕]养兔


※大概是把之前想的又不舍得丢掉的思路随便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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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初四年。

“白露记路,自然会自己寻路回来,阿妹莫要杞人忧天了。”

稚龄少年生得浓眉大眼,却打扮得颇斯文,谈吐亦不粗鄙,想来是出自书香世家。

“我是魏人,非是杞人!”被唤做阿妹的少女才拭净面上残泪,眼眶依然是通红。

“这你就不懂了吧?雍丘可曾是杞国的都城,你我自然也算杞人之后。”少年卖弄出所学,一心一意要诡辩过小妹,但看后者其后沉默楞忡,不由得更生心焦了。

“汪汪。”

只闻几声犬吠,嘹亮似直上云霄,尽惹旁人人一惊,只见一只足有半身长的大犬直扑少女,怀抱幼子的农妇不忍地闭目,替孩儿掩上双目,只等一瞬的血腥惨剧收场。

“白露!白露!”少女惊喜的童音穿破沉默,释然一场误解——原来那看似凶恶的白狗是少女所养的爱宠。

……

“继续前行吧。”

男子放下轿帘,不再关注百姓间的小小插曲,露出一瞬的容颜还是惹得好事者惊呼,这样一架朴素的轿子里,男子剑眉入鬓,眼含沧怀,竟是新徙来的皇弟,雍丘王曹植。

“他与皇上一母同胞,怎生会来我们这里做王?”

“皇家里兄弟阋墙也非稀奇事,何况那位手段雷霆。”

“仁兄,你我蜉蝣生命,还是勿妄言朝廷事。”

“有理,有理。”

四下里的窃语皆若云烟不过耳,曹植不再停留,只是那个名字再度被巧合唤起,终究能够起一些遐思罢了。


“二哥,你有伤药吗?”

五六岁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小兔,他脸上有些挂彩,一看就是和别人打斗过的痕迹。

曹丕皱皱眉头,把弟弟拉近,从怀里掏出来药膏,去抹那张幼嫩白皙的小脸。

“怎么与人打斗了?”

曹植没有回答,却把虚弱的小兔展示给兄长看:“也给它一点吧,它被铰刀断了尾巴。”

他的手小小的,兔子也小小的,他没有炫耀自己从一群顽劣孩童手里抢回来这个弱小家伙的光辉事迹。

伤药昂贵,本能救人性命,而曹府公子更加昂贵,却因此大动干戈,白毛畜生而已,又值得了这些东西?

“浪费。”曹丕语气里淡淡的不悦。

但依照曹植的年龄,谈论价值几何总是冷酷了些,虽然无奈,曹丕却也照做了。

“二哥还在难过吗?”曹植懵懂地知道难得的休息时间里曹丕坐在台阶上发呆的原因:“因为大哥回不来了?”

他这个年纪本不该知道什么是死别,曹丕也只是对他说大哥去了遥远的地方,但是母亲却告诉他:曹昂死了。

死了就不能吃到好吃的饭菜甜糕,听不到亲人朋友对他说的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很快就会像一缕烟一样,挥散到天空中去了。

“我不是在难过。”曹丕低声道,只让曹植模糊听了个大概。

不是在难过,只是在为成长时发现的矛盾低落而已。

曹植感觉到手里的小东西蠕动了起来,白兔痛楚而磨牙的声音明显减轻了,他因为这个发现而喜笑颜开。

“二哥给它取个名字吧。”

他不是即兴地这样说,包括带着小兔子回家后的一切都不是即兴的,曹植一直是四下里有名的聪颖小孩,他想用这样的方法让兄长开心些。这些安慰,多活了他一倍的曹丕又怎么会看不透呢?

推辞的话在曹丕舌尖一绕,又吞了回来。

“……白露。”

曹植仿佛在他心里开了个豁口,不断地让一些物质流淌了进去。这个什么也不懂小孩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明明自己从未对他亲近关怀过,为什么偏偏要拿出那一点真情让惯于冷漠寡情的心生出愧疚?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不过是开蒙读物的典故,曹植早已习过,这个名字确实合适那雪白绒毛的样子。

“三哥给养的狗子取名叫大马。”曹植小声嘀咕着,不仅如此,别家养的小东西都是些通俗简单的名字,心道为什么到了二哥那里就得是那样了。

“别和彰儿学,他不爱看书。”

曹丕脸色一黑,训斥似的教育曹植不要误入歧途。但后者只是欢欣于兄长脸上又有了鲜活的表情,连声答应,哪还听进去了。


如果白露还在,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曹植还记得当年的白露,那是一位娇滴滴的,由两位小公子共同抚养的小美人,它点缀在雪白毛发里的红眼睛通透水灵肖似雪地红梅,它隐藏在绒毛里的趾爪短而平直,基部是粉红色的……当然,美中不足的是,原本该是一团毛绒尾巴的那里光秃秃的,昭示它曾经经受过什么样的暴行。

它招人疼爱,尤其是曹植。他将这小东西放在心上,时至今日。

“王爷,到了。”

轿夫再三提醒,才把曹植从过去的回忆里抽离,新的地域府邸新的仆从友人,这些非常适合一位闲散王爷后半生的事物不断地提醒他:

你不该再作任何多余的回忆了。


白露被娇养惯了,小东西根本不吃路边随便拔来的野草,最爱的是曹植从磨坊带过来的豆渣,为此,后厨每日里都要多做一道豆腐。曹丕本来对于把饭桌上的野味美食供奉起来养是嗤之以鼻的,后来也会帮来不及从学堂回来的曹植喂几次食。

他的好弟弟甚至还把他辛苦讨来的宝贝葡萄偷了些去喂白露,还是他在兔笼里看见一段葡萄梗,人赃并获,这才发觉的。葡萄本是官宦贵族之间转赠人情使用的金贵浆果,来之不易。曹丕自然大发雷霆,对着小弟一通说教,曹植表面上谦恭地低头认错,转过头还悄悄朝白露眨眼睛,好像是一对损友刚刚在家长面前干了什么自认为了不起的坏事。

“阿植,你太喜欢这只小畜生了。”曹丕末了开始叹息。

“二哥不要吃醋了。”

“我没有吃醋。”曹丕怪声反驳“我是在讲道理。”


“朕不喜豆腐。”

帝王烦躁地将食箸一投,待手下人战战兢兢片刻,又取了一双新筷,此番龙威震怒,到底是没闹得更大。宫人们也只是胆战心惊地揣测着皇上无常的喜怒:只是厌恶也罢,豆腐这食材并无浓重异味,也非怪奇形状,怎生摆到桌上也不许了?

坐上龙椅总得打起十二分的谨慎,喜好不显,哀怒不现,这些都应算在老皇帝教授太子的治国法门里,但这大魏的开国皇帝倒是放纵,看着一副心机深沉的模样,爱什么恶什么,竟然是稍微了解之人都可耳闻。


酷暑炎热,白露虽然名字风雅,但终究是一介凡兽,身上不免多了些禽兽的异味。曹植又拿了些熏香给笼里点着——那香自然也是喜好拿捏风度的某个二公子不情愿的提供之一——却还是压盖不住,反而混杂在一起,愈发一言难尽。曹植也只好平日里帮它多清洗上几回,幸好院后便是一道浅浅溪流,也无需打水麻烦。

那时候的曹植两只手把白露托在怀里,小兔的绒毛因为湿水而拧成股股白刺,它主人闲心偷凉,悄悄把鞋袜除到一边,嫩白的小脚蜷着探到河里,淹没了脚踝,只露出一点纤细的足腕。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 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少年嗓音清越,倚靠在树上,自肩头接住一片翩翩下落的花瓣,微用力便轻易碾碎了它,鲜红的花汁流到指缝里去。

曹丕凝视着指尖点点绯红,接着说道:

“此水甚清,该当濯缨才对。”

“缨者,冠系也。尚且无冠,谈何濯缨?”

这番咬文嚼字的对辩似乎只是一息间,而两人片刻后都露出些了然爽朗的笑来,曹植笑得更欢快些,一边将白露重新安放回了笼里。

足翻水花,细腕皓白,隐隐若现于白浪之际。树下之人但觉凉风送爽,鼻端花香,本就悸着的心更是一荡。


二公子和四公子合养了只兔子。

这段听来暧昧的风流韵事成了曹府的新鲜奇谈。家生的小厮大胆,仗着平素里和曹植上树掏鸟蛋的交谊,第一个跑来挤眉弄眼。

“那兔子生成甚么样?”

“还能如何?便是兔子模样,不过算是兔子里最好看的。”

来福八卦之心更起,更好奇那男子到底生了一副什么绝色模样。连忙追问:“那又是怎样的一个好看法?”

这回算是曹植愣住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为何来福会对一只小宠产生了好奇兴味,又不忍回绝朋友,只好干巴巴地描述着:“眼睛红红,身上又白得很…二哥,换你来答吧!”

曹丕方才经过,就被曹植逮住挡箭,来福便又道了一遍问题,曹丕闻言,上下打量了一眼曹植,一本正经地道:“小又瘦,很可爱”。

来福双眼发亮,显然是更好奇兴奋了,没注意到身侧曹植神情一呆,红色悄悄爬上耳根。

白露分明不瘦,什么很可爱,分明是坏心的兄长借机揶揄罢了。他很想发作一番,但转念想若二哥这话其实非是在戏耍自己,那他贸然点破岂不是自作多情,贻笑大方。

思来想去,就这么闷着葫芦吃完整一个哑巴亏。

旁人可不知道两人间暗流涌动,甚至连“兔子”为何都云里雾里呢,来福还道哪日定要去看一眼那金屋藏娇里貌美如花的小倌。

白兔和小孩很像,靠着可爱的外表讨人喜爱,好像做错什么任性什么都值得包容,需要思考的远避现实,多数只是童话和梦境而已。


“你叫什么?”

“来福。”

来福二字在仆役里算是与乡村里的狗蛋一般常见,正如白露是稚龄孩童极易想到的取名。

“将这名改了。”

来福听闻,本以为是主子赏识有意赐名,心中窃喜,大着胆子瞧了一眼,只见那双略带飞扬的眼眸里尽是冷淡,哪有什么褒赏的意思?

“是,小的这就找管事重新领名。”

来福的头比来时更低,心里胆战心惊:世人向来把曹植看作仁慈弱者,但周旋争权十余年,又怎会是什么易与之辈?

将有些微相关的事物天马行空地联系到一起,是想象的一种表达。舞文弄墨的才子,总是能由翡翠簪子想到春日嫩绿,听幼鸟啼鸣想到美人妙舞…然而当没有吟诗作画的雅兴时,这想象便叫,触景伤情。

疲乏的雍丘王将半身的重量倚靠到了软垫上,他想长久睡去,却怕往事入梦。


在第三年的时候,白露的皮毛已经不再光鲜了,它变得懒懒蔫蔫地,大概是因为跛了后腿,没了尾巴,即使吃好喝好,它也没能熬过第四年。

六岁的曹植定会为此大哭一场,但十岁的曹植却只是喉咙发紧,难以从干涩的眼眶里挤出眼泪,他想他似乎懂得了那年曹丕在台阶上在低落些什么,他站在同样的位置,有了影子一般的心境,就好像是到了那个年龄,心里住着的那只小鸟就会不告而别,倏尔逝了踪迹。

他记得他给白露立了简单的坟冢,后来坟冢前开了米色的小花,再后来…


再后来他便几乎遗忘了。


夜残更漏,两处浅眠。

少时的玩闹还真是幼稚难懂——左右不就是那么一点小事吗?

我还有更多的大事呢,一个人对自己呢喃。

我再无更多的大事了,另一人自言自语。


帝王变得多眠多梦,梦境里故人故事在一片轻纱与雾气里反复呈现。他能看到白露别扭地扭过身去冲他露出秃了的尾巴根,看到曹植那时纯粹而天真的笑颜……然后呢?少年们渲染的浓艳色彩逐渐黯然消失了,天地间垂落一滴寂寥的雨。

惊醒的人大口喘气,冷汗将绸缎中衣黏湿在背上,只因微风便生了瑟瑟寒意。

曹丕赤脚踩着地面,宫人们打扫得干净,冰凉的接触却锥心刺人。他没惊扰任何人,只是抬手用杯中物强压下喉间的冷感涩意,再悄无声息地回返,像烛火背后的黑夜里最寻常的一道影子。

连茶也是苦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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